新帝国体系下的中国和美国
2019-06-19 21: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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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南风窗  原创: 唐 昊

01

世界并不是说变就变的

你听过“中美国”(Chimerica)这个词吗?

2007年3月4日,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史学教授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和柏林自由大学石里克教授共同创造出这个新词,以强调中美经济关系联系的紧密性,并称中美已走入共生时代。

那时中美之间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融合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中国也不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但G2的概念已深入人心。

可是短短12年后,中美之间就从单纯的贸易争端,扩展为全方位的施压和反制,对抗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而且,和传统的国际冲突不同,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冲突,并不是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冲突。

实际上,这是一个有机体硬生生地要分成两个有机体的过程,而分裂的过程必然伴随着鲜血淋漓的撕扯。这个分裂的过程所造成的伤害可能要大于国与国之间的经济冲突本身。

说起来,很多人对于中美关系的迅速恶化缺乏精神准备。

2019年5月4日,美国,2019国际帆船大奖赛

此前的一年,我在美国高校的朋友和前同事还在商讨和中国高校合作办学的可能性,但现在几乎都偃旗息鼓了。而那些美国科技企业,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今天的局面。

一家供应华为芯片设备的半导体公司,其深圳分公司刚刚在今年年初收购了天津一家同等规模的企业,准备在中国大干一场。结果现在就收到美国政府不准给华为供货的禁令,进退两难。

但实际上,中美关系的变化是有迹可循的,那就是长周期的历史变迁。而这种周期性的变迁对国家间关系的影响可能长期被我们低估了。因为我们习惯于用两种视角去看待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而这两种视角都是有问题的。

一个视角是国家利益视角,即把国家都视为现实主义者,为了国家利益的最大化去处理国与国之间的事务。从这个角度所对中美之间关系恶化所做的理解,就是“修昔底德陷阱”,认为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必然进行打压。

但说实话,国际关系远比人际关系复杂得多,也微妙得多,所谓“修昔底德陷阱”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很难说是一个可信的规律。历史上强国之间和平共处的时候比相互冲突的时候要多得多。不仅如此,“修昔底德陷阱”对国与国之间冲突的原理性揭示过于肤浅,甚至有误导之嫌。

另一个视角是国内视角,即把外交看做是内政的延伸。特别是美国这样的利益集团对政治有巨大影响的国家。

人们通常会把敌视中国的利益集团和对华友好的利益集团分割开来。即:如果中美关系恶化,那一定是对华敌视的那些利益集团在美国占了上风。但问题是,这两类集团完全是出于我们的想象。

实际上现在支持美国对华强硬的利益集团中,很多原来都是中国的铁杆拥趸,所以这两类集团之间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限。实际上,美国利益集团对中国的态度转变,更像是政策转变之后的结果,而不是促成政策转变的原因。

02

世界体系与大国合作

在这里,笔者愿意提供第三种视角:从国际权力结构的变迁来理解中美关系。中美都是大国,这样的大国既影响和塑造国际权力结构,也同时特别容易受国际权力结构变化的影响。

特别是在某种结构之下,大国之间的关系想不合作不友好都很难;而在另外一种结构之中,大国关系想不对抗都不可能。这两种结构,前一种叫世界体系,后一种叫帝国体系。

世界体系理论的代表人物是沃勒斯坦。在他那里,世界体系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而资本主义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就是:经济优先,政治第二。在追求国家经济利益的前提下,政治上可以做各种妥协与让步,甚至国家主权都可以拿出来做交易。

沃勒斯坦

很多国家不是说主权神圣不可侵犯吗?实际上,主权至上这种说法是威斯特伐利亚时代,各国君主为了保护自身的政治利益而发明的。而在资本主义世界里,根本就并没有主权神圣不可侵犯这么一说,而且很多时候是国家哭着喊着想把主权让给人家,人家还可能不要。

像当年的墨西哥国会投票表决想要加入美国,美国就坚决不要;美国国会也辩论过要不要把菲律宾纳入美国的一个州,最后的结果也是坚决不要。

至于全球化时代,很多国家为了追求世界体系中国家的经济利益,都加入了WTO。实际上,每一个参加WTO的国家都让渡了自己的主权。因为主权包括了很多种具体的权利,包括国家制定自己及关税的权利。现在都交给WTO这样一个国际组织,还承诺关税不能超过3%或者13%。

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也就是整个世界融为一个大的市场之后,每个国家才能赚钱。原因很简单,比如说人人都要用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有几千个零件,每个零件都可能都是来自不同的国家,设想一下这几千个零件从不同的国家来每一个国家给你加25%的关税,这台笔记本电脑5000块买得到么?50000块钱也买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全球化和低关税会促进世界经济的增长。

目前已经是人类历史上全球化水平最高的时期了。在这上述经济动力下,国家改造了自己的主权体系,加强了彼此间的合作,以符合经济一体化的要求。越是大的经济体,就越依赖这个分工合作的体系。

这也是为什么在20年前,中美两国在政治上闹得不可开交,先后发生了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事件、中国民间反美大抗议、南海军机相撞等事件,这些都是战争边缘的事件,但没有人相信两国真的会因此而开战。

而且就在这些冲突事件发生后的一年,美国总统克林顿、美国商界就开展了支持中国加入WTO的大规模国会游说活动,以使中国获得美国的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待遇。这就是所谓形势比人强。

在世界体系要求各个经济体合作的背景下,中美两国想要闹翻,是不容易的,不仅中美两国,在经济全球化突飞猛进的30年时间里,各个大国之间的正面冲突都被有效地遏制了。

03

帝国体系和大国冲突

但和世界体系促使国与国之间放下政治分歧共同追求经济利益不同,在另外一种国际权力结构——帝国体系下,中国和美国想要友好合作共赢而不对抗,也是不容易的。

帝国体系的特点是政治优先,经济第二。在这里要破除一个误解,即帝国不一定要有皇帝,有可能是共和国。

帝国意味着一个政治军事上的统一体,凭借它强大的政治实力压倒了它内部的所有的异己力量(如不同的宗教、民族、种族、阶层、经济成分等),并且用政权把他们捆结在一起。

而几个或几十个这样靠政治权力甚至军事暴力而维系的帝国实体,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构成了帝国体系。

相比世界体系是资本主义在近代的产物来说,人类生活在帝国体系之下的时间要长得多。

在罗马帝国时期,这个世界就不是由一个帝国垄断的。当时的欧亚大陆上至少有四个帝国存在,从东到西分别是:东汉帝国、贵霜帝国、帕提亚帝国和罗马帝国。

每一个帝国治下都有数十、甚至数百个民族,也有不同的宗教和阶层。除贵霜和东汉、罗马和帕提亚之间发生过几次中等规模的战争外,这四大帝国之间维持了长时间的和平状态,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帝国体系。

不过,四大帝国之间的和平也是历史的特例。

帝国体系天然具有内在冲突性。这是由帝国扩张的本性所决定的——帝国的机制是通过政治权力(包括强制力和军事暴力)来统合内部的异质性因素,这就需要不断的集中权力和行使权力,这种情况对内是集中权力,对外就是扩张权力。

所以,帝国的内涵就决定了帝国扩张的本性。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帝国体系是一种引发对抗和纷争的体系。

处于同一历史时期的帝国之间很难和平共处,如亚历山大帝国和波斯帝国,奥斯曼帝国和萨珊波斯帝国,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大清帝国和准格尔汗国、俄罗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西班牙帝国和大英帝国,法兰西帝国和哈布斯堡王朝,都形成了百年宿敌。

所以,帝国之间的战争和对抗才是历史常态,只不过由于每个帝国都很强大,大家谁也消灭不了谁,才形成了充满内在冲突的帝国体系。

04

帝国体系的瓦解和世界体系的建立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是帝国体系的全盛时期,那时整个世界被十几个大帝国分割了势力范围:在东亚,是大清帝国和大日本帝国;在中亚,是萨菲波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在欧洲,是俄罗斯帝国、德意志第二帝国、奥匈帝国,以及两大殖民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和大英帝国。

有史以来地球上还从未在同一时间聚集过如此之多的帝国。问题是,每个帝国都在向外扩张,这个地球已经明显不够用了。而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像《复联4》里的灭霸一样,把帝国消灭一半,这个帝国体系才能维持下去。

果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半的帝国消失了,包括俄罗斯帝国、奥匈帝国、德意志帝国、奥斯曼帝国、萨菲帝国,以及在此之前就瓦解了的大清帝国。

但每个帝国还是要扩张,地球仍然太拥挤。于是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剩下的帝国也被消灭了。

当最后一个全球性帝国大英帝国解体时,美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英帝国并不愿意退出历史舞台,它和另一个殖民帝国法国进行了力所能及的挣扎,最终它们在苏伊士运河战争、越南抗法战争、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中均遭失败,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退而成为这个地球上的二流国家。而帝国体系也就此消失了。

代之而起的是由美国霸权所主导的世界体系。美国进入世界舞台的过程,就是推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全球化的过程。包括全球性的生产分工、门户开放的自由贸易政策、鼓励科技发展和出售专利、全球资本流动,建立全球经济组织和规则,等等。

在这一套体系中,经济上的世界体系和政治上的美国霸权相得益彰,二者彼此促进,通过全球合作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升级,生产的成本空前降低、科学技术快速进步、贸易的比较利益得到充分实现,使得人类目睹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从过去数十年来,世界体系所取得的经济成就来看,那些帝国的瓦解,看起来是值得的。

05

帝国的回归

不过,世界体系并非完美无缺的,而是和帝国体系一样,有着自身无法克服的弱点。

沃勒斯坦将世界体系下的国家分为三个圈层:中心地区、半中心半边缘地区、边缘地区。并且指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全球化之下,资源总是从边缘地区和半中心半边缘地区流向中心地区。

所以,世界体系意味着中心地区对边缘和半边缘地区的剥削被长久地固化。这种固化的结构也导致发达国家一直发达,而发展中国家一直无法成为发达国家。

回顾世界历史,一百年前的发达国家到今天仍然是发达国家,一百年前的发展中国家绝大多数到今天仍然是发展中国家。迄今,国与国之间的经济相对差距,照比几十年前不是缩小了,而是扩大了。

不仅如此,随着全球化的拓展,国家内部的经济差距也日渐扩大。越是处于中心地区的国家内部的贫富差距就越大。

美国作为全世界资本主义中心,其贫富差距已经达到了社会危机的边缘。

三十年前,美国中产阶级人口占比还是78%,到今天已经不足35%了。上亿人数的中产阶级的消失,意味着这个国家在两极分化、仇富仇穷、种族歧视、排斥移民、社会治安等方面都将面临越来越严重的危机。

发达国家内部的贫富差距,也导致政治上的变化,原本支持自由主义、全球化的人群在利益丧失后,逐渐逆转了政治态度,转而反对全球化,形成了逆全球化的浪潮。英国人公投脱欧、美国人选特朗普当总统,欧洲极右翼势力兴起,都是这股逆全球化浪潮的体现。

自2016年以来的一系列选举中,在美国、奥地利、瑞典、比利时、意大利等发达国家,反对全球化的一波政治家上台,激进的反全球化举措也纷纷出台。以美国为例,特朗普对WTO规则的破坏、反移民法案、挑起中美贸易战、打压华为,就是一系列破坏全球化产业链、将美国与世界体系脱钩的做法。

和经济上的情况类似,在安全、政治、软权力等方面,美国霸权对世界体系的维系也需要持续地付出成本。而随着世界体系的运转渐渐失灵,所遭遇的反对越来越大,用霸权来维系世界体系的成本也成倍增长,最终导致美国无法负担。

就这样,无论从内政还是外交的角度,选择退出这个由自己一手打造的经济全球化进程和世界体系,都成了美国必然的选择。

但美国退出并不是撤退,而是进攻。从目前美国两党政治家的表态、华盛顿智库的集体发声、新闻媒体一边倒的报道倾向来看,目前美国国内对华战略,不能仅仅看作是特朗普团队的兴风作浪,而应是一种国内战略共识的达成。

其主要目标,是在世界体系转变为帝国体系的过程中抢占先机,使自己成为充满内在冲突的帝国体系中最强大的帝国,以及打压其他的帝国。当然,这个选择也将使国际权力结构从世界体系加速转变为帝国体系。

06

体系转换期的中美关系

如前所述,在世界体系下的大国关系以合作为主,而在帝国体系下的大国关系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对抗。这是一种结构性力量所决定的,和这些国家的国内政治无关,也不是单纯取决于所谓国家利益。

而在帝国体系的结构下,中国要搞好和美国的关系,比在世界体系中要困难百倍。在过去两百年间,先是英国成为帝国体系中最大的帝国,后是美国成为世界体系中的霸权国家。这两个大国对于后崛起的强国都进行了无情的打压。

被英国打掉的崛起国包括法国、俄国、德国;被美国打掉的崛起国包括德国、苏联、日本,现在的矛头又指向了中国。那么问题是,是否这一轮对中国的打压,会让中国在劫难逃呢?答案是恰恰相反。

现在中国的崛起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那就是我们处在原有的世界体系崩解和新帝国体系建立的转型期。

事实上,某个体系中的最强守成国打败崛起国,是大概率事件,至少在过去两百年的时间里还没有例外。那是因为最强守成国可以拿整个体系的力量来对付崛起国,一如英国联合所有商业帝国打败了德国这个工业帝国;美国动员整个西方的软权力和硬权力促使苏联解体;美国也曾联合十几个国家对日本施压,签下广场协议。

但问题是,现在的国际权力结构本身正处于转换时期。美国率先退出世界体系,已经让美国无法动员体系的力量去压倒中国。

从墨西哥到印度,发展中国家在“美国优先”的咄咄逼人的政策下,与美国关系急剧降温。而在美国盟友体系、西方七国集团中,已有多国表示加入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

所以,美国现在和中国的贸易战,只能以美国自己的国力来做支撑,无法动员整个世界体系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贸易战对美国的负面影响并不比对中国的负面影响小,包括经济影响和政治影响。

在G20峰会前夕,特朗普急于和中国国家领导人会面,是因为在他转而把精力投入到竞选连任之前,必须要让这场对美国造成巨大损害的贸易战有一个结果。

而对中国来说,国际权力体系转换的机遇上百年才会出现一次。上一次就是美国抓住帝国体系向世界体系转换的机遇,一举超越和替代英国成为世界霸权。至于抓住机遇的最重要的方式不是冒险和对抗,而是不犯错误。

肯尼思沃尔兹曾提出“结构的选择”(“The structure selects”)理论,即在世界政治舞台上,系统结构约束国家的行为并决定国家行为的结果。想当赢家的国家必须遵循国际系统结构的要求。

顺国际系统规律而动的国家会生存并发展,逆国际系统规律而动的国家则会衰退。这个规律指的是对体系力量的利用:一如英国利用殖民帝国的体系来掌控世界;一如美国利用世界体系来维系霸权。

在体系转换的关头,这一次中国可能会抓住机遇。即在美国有可能退出世界体系的情况下,可以通过修补原有的世界体系和谨慎投入可能的帝国体系,同时利用两种体系的力量。

所谓修补世界体系,是因为经济全球化仍有存续的价值和完善的动力,完全抛弃这个使人类达到历史性经济成就的体系,在道义上和利益上都是说不过去的,其体系弊端完全可以通过制度修补而去除。

所谓谨慎投入可能的帝国体系,是因为帝国体系内在的冲突性,让大国不得不在投入体系之前足够强大,并且能够形成自主驾驭的经济循环系统,减少对其他大国的依赖,并以此压制帝国体系内部因经济利益交叉而产生冲突的可能。

中国现在所采取的举措包括:一方面通过亚投行等金融工具,提高发展中国家基础设施的水准,使沿线国家有购买力和经济成长的机会,让更多国家享受到经济发展的成果,而不是仅仅是被剥夺的对象,从而促进原有的世界体系更加公正和均衡;

另一方面通过“一带一路”倡议,在世界范围内拓展中国经济的影响力,争取在可能的帝国体系中的发展空间,和形成新的经济循环系统。目前看来,包括美国盟友在内的许多国家,对中国的这两种体系目标都是有兴趣的。

不过,这些体系目标的实现,最大的决定性因素,还是取决于中国能否在国内建立一种更加公正均衡的收入分配制度,以及一种经济成长能惠及每个公民的经济发展体制,如果这个体制在国内没办法建立起来,那么公正均衡的世界体系或压制冲突的帝国体系,也不可能在国际上建立起来。

另一方面,如果这个体制在国内外都获得了成功,那么即使美国也不得不回头重新加入。

作者 | 唐昊

排版 | Fa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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